解名缰 鸟倦飞

外婆

2021 年 12 月 01 日 | 分类于 生活

外婆终究还是走了。对于这个事实,家人们既感到突然,却也已经有所准备。在我出国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她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一开始是容易忘事,后来渐渐情绪变得不稳定,经常与家人发生语言冲突。而最后的这两年里,她已经完全不认识家人了,身体状况也迅速恶化。两周之前被告知她几乎不再进食,我们一众晚辈便回老家探望了一番,而那也是我亲身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我仔细回想了两天前的晚上接到噩耗那一刻的场景。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时候我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或悲伤,甚至反而有些镇定。我几乎是像一台被编好程序的机器,挂掉电话,向学院报备离沪,找行政老师开调课申请,订火车票,预约第二天一早的出租车,收拾行李,最后努力让自己尽快睡着。我想这一切大概在两周前我从老家返回时就已经在潜意识里预演了很多遍,甚至考虑到了每一天方案的不同。

回到老家,按照这里的传统,送她的仪式持续了两天,故里亲朋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人多的场合往往会掩盖掉个体的情绪,置身其中,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旁观者,见证了一项仪式的完成。这两天我并没有真正体会到我应有的悲伤,但我知道我会在未来某个独处的时刻,撤下所有心理的防御,然后意识到原来周围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父母之外,外婆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亲人。外婆育有二子四女,这使我有着众多的表亲兄弟姐妹,而我们这一辈里,只有我是被她一路抚养长大成年的。在我的几乎整个小学期间,母亲因为工作关系长期在外地,因此外婆几乎充当了母亲这个角色。那时候每年放寒暑假时,我通常也会随她去老家居住一段时间。城市与乡村生活的来回切换,让我的童年时光充满了乐趣。

外婆是不识字的,我小时候还因此感到自卑过。小学时母亲不在身边,偏偏那时候写完作业是要家长签字的,因此每当父亲出差,我都得跟老师解释,有一次还被其他同学笑话。外婆一定是懂得我小时候可笑的自尊心,因此从不参加我的家长会。外婆没有教过我文化知识,也不会讲任何寓意深刻的童话故事,但我大概童年时期主要的三观都是她给我塑造的。她会给我讲母亲小时候的事情,讲母亲如何在家里困难时坚持读书,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农村,成就自己的理想。她会讲我有记忆以前的生活,讲我小时候如何顽皮和桀骜不驯。她会讲老家那里流传的乡间故事,虽然我从来记不住人物之间的关系。

母亲回到本地工作后,外婆依然和我们居住在一起,照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年,外公离世,我想她大概也不愿一直待在老家的伤心之地。能每天和我们说说话做做家务,对她而言或许是更放松的事。只是言语之间有时会提到外公,那时的我,也分不清话中的意思是埋怨还是思念。

她很少对我讲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也只是偶尔提及外公。关于她年轻时的生活,我也是最近才从表姐和母亲那里有所耳闻。大概是她原本出身于大户人家,天生带有一身傲气,还和别的姑娘争风,最终得以与外公结下姻缘。后来家中生变,一切从头开始,抚养着一众儿女艰辛生活。我现在不太容易回忆起她具体的话语,但我始终能够想起她在身边时的样子,这也让我坚信陪伴是亲情的本质。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家上大学。入学的前几天,我们一家带她去了北京旅游,这是她这辈子离家最远的地方。我记得当时去八达岭,为她买了件上面印着“我登上了长城的”T恤。满头银发的她配上意气风发的字眼,引得周围的游客纷纷顾视。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这一离开,她的生活又将失去一个着力点。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她回老家的时间更多了,说的话却越来越少,只有在逢年过节一大家子热闹相聚的时候,脸上会重现幸福的笑容。

我出国留学以后,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开始慢慢恶化。听老家的亲人说,她非常容易发怒,甚至会动手打人。神奇的是,那几年里每当我和表姐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都异常安静慈祥。尽管她已经不再记得我们,但或许潜意识里还能感觉到我们曾经是她悉心照料过的孩子,因此放下了戒心。两周前最后一次探望她时,她已经无力再说话,甚至睁眼已经很困难了,但她睡着后的鼾声依然清晰有力。我坐在她的身侧,闭上眼,耳边听着熟悉的声音,内心宁静而平和,似乎时光一下来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某个乡间的午后,我慵懒地躺在凉席上晒着太阳,耳边也是听着一样的鼾声,慢慢沉入梦境。

外婆走之后,我们挑选了一张照片作为她的遗像。那是在我的书房里照的一张相片,是她最美时的样子。希望下次与她在梦中相遇时,她也是这个模样。